男女主角分别是林晚卿,苏陌忆的女频言情小说《与卿行》,由网络作家“安妮薇作者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林晚卿女扮男装十二载,通过不懈努力终于进入京兆府,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录事,但这个身份对于调查当年案件帮助颇多。她的计划一直非常顺利,直到一个男人的到来。那人是皇帝的亲外甥,亦是南朝第一神探,神鬼不惧、仙魔不让的凶名流传在外。当女扮男装的狗腿录事,遇见高岭之花大佬神探,二人会擦出怎样的火花?
盛京的早春多雨,淅淅沥沥的,似席卷天幕的一方轻纱,将京兆府正堂的空院笼了个透。正堂前的一处石阶上,京兆府的主簿梁未平来回迈着焦急的碎步,将这润物细无声的春雨都踏得烦躁了几分。
身后传来京兆府小厮的问询:“梁主簿,苏大人的马车已经停在府门口了……”
“知道了。”梁未平心头一紧,顺手牵起袖子拭掉额头上的一层细汗。
今日是大理寺奉命要从京兆府接过年前那桩连环奸杀案的日子。梁未平早料知此案重大,却也没想到皇上竟然吩咐自己的亲外甥,大理寺卿苏陌忆亲自前往京兆府交接。
如今这尊大佛业已走到门口,一直负责此案记录的小录事林晚卿,居然还未出现。官大一级压死人。就算是普通案子,也断没有主审等录事的理,更别说今日这屋里坐着的,可是名满盛京,神鬼不惧的南朝第一酷吏苏陌忆……他汗淋淋的掌心在广袖上蹭了蹭,伸长了脖子再往石阶下看了看。
“梁、梁主簿!”
细雨迷蒙之中,远处依稀奔来一个瘦弱的身影。她那一身浅灰色的衙门衣袍,因为沾染了雨水,斑斑驳驳地深一块浅一块。膝盖的地方,有两团泥水印,看起来狼狈且落魄。
“梁主簿!”
“去哪儿了啊?”还没等林晚卿开口解释,梁未平隐忍的怒火就喷了她满头满脸。
而面前的人好似早有预见,熟练地往一旁闪身,随即悄悄掀起眼皮看向梁未平,倒是有点理亏的模样。
“路上,路上遇到点事,耽搁了一下。”
梁未平这时才顾得上看林晚卿。原本就冷白的小脸淋了雨,汗毛上白白地铺着一层小水珠,显得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。又长又密的睫毛微微上翘,挂着两粒晶莹的雨滴,将落未落。睫毛下那一对黑亮明媚的杏眼微芒跃动,透出点点歉意和俏皮的笑。让人一看就丢了所有脾气。活了快三十岁,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一个男人长得如此妖孽。若不是林晚卿脖颈前的那块喉结,梁未平还真想亲自验一验。思绪被打断,想发的火也没了踪影。
“擦擦脸!”梁未平没好气地从腰间摸出一条手巾,拍到了林晚卿的脸上。
林晚卿明知理亏,也不恼,笑嘻嘻地接过手巾,从怀里摸出一本湿了一角的小册子,先擦了起来。
梁未平的视线在那本小册子上停留了片刻。那是一本林晚卿自己收集、整理的断案录,里面都是大理寺卿苏陌忆办过的案子。
擦完了小册子,林晚卿这才胡乱擦了两下脸,弯腰去擦膝盖上的泥水。
“被马还是被车撞了啊?”梁未平收回视线,没好气地问。
林晚卿埋着头,声音闷闷的:“不是,看见一只小白狗掉进排水沟爬不上来,拉了它一把。”“你!咳咳咳……”梁未平被这个答案震惊到,急得一口气没上来,堵在嗓子眼儿,憋出一串咳嗽。
两个人身后再次传来小厮的催促:“梁主簿,苏大人快要到议事间了。”
梁未平这才缓和了情绪,拍了拍前胸,顺手抽走那条已经被林晚卿揩得满是泥土的手巾。不重不缓地留下一句冷哼,负手走远了。自知理亏的林晚卿憋住了笑,乖巧地跟上去。
“有没有吃的?”她侧身在梁未平耳边问。
梁未平愣了一下,侧身反问:“昨日让你拎回去的点心呢?”
林晚卿缩了缩脖子,闷声道:“喂那只流浪狗了。”
“我!咳咳咳……”眼看梁未平又要发作,这一次林晚卿倒是手脚麻利,早先一步扶住了他,拍着背给他顺气。
“有道是帮人帮到底,送佛送到西。这狗我都救了,定是不能看着它饿肚子,所以我就……”
“你就多管闲事,不仅弄脏了官服,还差点儿误了正事!”梁未平激动得直发抖,好不容易才将声音压下来道,“你可知今日来的是大理寺卿苏大人。他要是治你个仪容不整,扰乱司法,玩忽职守,有辱官威……”
“好好好!”林晚卿熟练地打着哈哈,一边替梁未平拍背,一边赔笑道,“梁兄消消气,小弟知错了,知错了,下不为例……可是……”
林晚卿停顿了一下,话锋一转,继续问道:“你有吃的吗?”
“……”梁未平递给她一个犀利的眼风,从怀里摸出两颗粽子糖,“这是你昨天给我的,先垫垫肚子。”
“哦!”林晚卿笑笑,接过来,迅速剥开一颗扔进嘴里。
青灰的檐角落着雨珠,像一方晶莹的珠帘。两个人顺着廊道,来到了侧间议事厅。衙役、小厮已经就位,一派森严肃穆的景象。
梁未平不禁膝下一软,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,伸手拉住林晚卿道:“你就负责记录,大人没有问的,千万别多话。这不比咱们平时讨论案情,可不要卖弄自己的那点小聪明。”
林晚卿点头,毫不迟疑。梁未平这才平复了呼吸,拍拍前襟,深吸一口气迈过门槛,贴着议事厅的墙,走到主位背后的小案边坐下。
交接讨论案情不比堂审,自然没有刑具,也不必传唤嫌疑人和证人。
林晚卿熟练地将桌案上的宣纸一铺,提笔蘸墨。
悠缓却又稳重的脚步声从议事厅后面由远传近,伴随着绸缎摩擦的细响,和偶有相击的环佩。
绣着古松的苏绣屏风之后,走来一紫一绯两个身影。
林晚卿怔忡地看着掩在屏风之后的人影才忆起,大理寺卿苏陌忆的大名,她可是非常熟悉。
自古才俊皆少年。这位苏大人少年成名,写得一手好文章。他的皇帝舅舅本想给他安排一个清闲的官职,却不料他偏偏痴迷刑狱。自十六岁考取状元以来,在大理寺一路从大理寺正做到大理寺卿。因为背景深厚,有皇上撑腰,他在办事、审案上也不必看人脸色,自然也做出了一番成绩。官升此位,他靠的也不全是皇家的荫庇。但许是正因如此,苏陌忆办事之决绝,手段之狠辣,在整个南朝的官场上留下了个“神鬼不惧,第一酷吏”的大名。据说他手下的死刑犯,在被执行死刑之时往往已是受遍酷刑。甚至有人认罪是但求一死,以躲过活罪。
林晚卿兀自思忖着,那两道身影已经绕过了屏风。走在前头的那位,想必就是从三品大理寺卿苏陌忆。林晚卿握笔的手不由自主地晃了晃。林晚卿鬼使神差地心跳加速,悄悄抬了一下眉眼。
入目的,是一张霁月光风、丰神俊朗的面容。或许是那身紫色官袍为他增加的几分官威,十三銙金玉带在腰间一掐,衬得他肩宽窄腰,身姿挺拔。
看得林晚卿的呼吸也漏了一拍。
往上,是一张轮廓刀削剑刻般的面容。深邃的眉骨,高挺的鼻梁,苍白中略带着些凉意的薄唇,一双墨瞳像是深不见底的断崖。稍微不注意跌下去,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。这相貌,与他那在外的凶名,似乎格外的不搭……
笔尖的一滴墨汁“啪”的一声落到铺开的宣纸上,留下快速晕染开去的一个墨点。林晚卿低头,恰好避开上首那一抹目光,自然也没注意到那一对剑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。
“苏大人!”坐在苏陌忆下首的李京兆开口道,“这案情陈述……”
“开始吧。”上首的男人收回目光,声音里是不辨喜怒的漠然。
李京兆谄媚地笑着,接过梁未平递上去的卷宗,开始朗声陈述案情。
那是几桩发生在年前的强奸杀人案。受害者是或官或商养在府外的外室,都是年龄二十左右的妙龄女子。因为是外室,所以资养她们的金主并不时常过来。南朝虽然民风开放,但外室到底也是身份低微的贱奴,所以身边伺候的人不多,通常只有一两个心腹丫鬟、婆子。这倒是给了作案者可乘之机。受害者的尸体都是被发现在自家卧房,呈仰躺姿势,赤身裸体,双眼被遮,手脚被缚。验伤显示,致命之伤是胸口处留下的利器。然而让所有人都感到毛骨悚然的是,女尸不仅胸乳上有受过凌虐的痕迹,下体之处还有利刃反复捅入的伤口。受害人身份相近,作案手法一致,故而京兆府大致推断出,这些案件是同一案犯所为。
林晚卿一直负责此案的记录,李京兆想必也是怕面对苏陌忆的问询出什么岔子,才特地钦点了她到跟前来做事。听着李京兆一板一眼地交代案情,林晚卿手下笔录飞快,直到一阵短暂的沉默。她抬头,却见李京兆油光满面的脸上浮起几条能够夹死苍蝇的笑纹。
李京兆清了清嗓子,刻意放缓了语气,抬头对着苏陌忆拜道:“这连环奸杀案的凶手,本官昨日已经抓到了。”
听闻李京兆此言,在场之人皆是一怔。
林晚卿方才抬起的笔锋猛然一顿,一页娟秀的蝇头小楷算是废了。
李京兆似乎满意众人的反应,轻笑一声道:“昨日那歹徒再次作案,被本官带人逮了个正着。”
“是……”询问的话还未出口,林晚卿只觉袖口一紧,转头就见梁未平一张五官扭曲的脸。他摇着头,宛如肌肉痉挛。于是到了嘴边的话,又被咽了回去。她只得郁郁地抬眼,去看主位上那位正襟危坐的苏大人。晦暗不明的光线下,苏大人一脸淡然,仿佛事不关己。
李京兆被苏陌忆的反应衬得有些尴尬,兀自清清嗓子化解了一番,复又道:“此人是在中书令宋大人的外宅里行凶之时,被本官抓获的。”
若说之前的铺垫都是故弄玄虚,那么这一句,无疑是静水掷石。莫说是林晚卿,就连上座的那位苏大人都不觉前倾了身子:“李大人可说的是中书令宋正行宋大人?”
“正是,正是。”李京兆连连点头,继续道,“昨夜下官接到宋大人一处别院里小厮的信报,说是府上在此处养病的一位姨娘遭遇不测。幸而发现及时,姨娘虽然没了,但好歹没让歹人落跑。于是下官将人缉拿归案,连夜审讯。犯人已经于今日辰时招认了其罪行,认罪伏法。”
苏陌忆瞳孔微震,却依旧声音平静地道:“那姨娘可是两年前宋大人纳的那位侯府表小姐?”
李京兆闻言双眼一亮,谄笑道:“大人神机妙算,明察秋毫,死者正是那位表小姐。”
苏陌忆前倾的身体往后靠了靠,用平淡的声音问:“犯人是何身份?”
“是金吾卫的一名护卫,名唤王虎。”
现场沉默了半晌。
苏陌忆原本略微有些蹙紧的眉头更紧了几分:“那李大人如何肯定他就是凶手。”
李京兆油腻的脸上泛起一丝谦卑的得意,将手里的案卷随意翻开几页。
“那姨娘的死状与前几起命案一致,况且王虎若不是凶手,何以解释他会出现在案发现场?况且他对自己的所为供认不讳,在案发现场也找到了他还没来得及丢弃的凶器。”
说完,李京兆亮出了衙役方才呈上来的凶器。一把长约三寸、宽约一寸、背厚刃薄的常见柴刀。
林晚卿怔了一下,若是没有记错,之前那几桩案子的受害者身上,确实留下了利刃的割伤。只是……受害者身上的伤口并不像是这样一把刀造成的。特别是胸口上的致命伤,呈现出两头一样宽的创面,偶尔一两个伤口还隐隐可见对称之势。
此案久久不破,也是因为这一疑点无法解释。若那凶手的作案工具是这样一把刀,要如何才能造成如此伤势?
肚子里的话又开始躁动,像一锅将要煮开的水,咕嘟咕嘟吹得林晚卿握笔的手也开始抖了起来。她的袖子却再次被梁未平扯住了。
这一次,梁未平几乎是用着哀求的眼神看她,脸上满满写着五个大字——“不要管闲事”。
“……”林晚卿埋头,深吸一口气,将肚子里的水温硬是憋下去几度。
耳边传来李京兆聒噪的声音,带着点让人不适的黏腻。他声如洪钟,义愤填膺地道:“可恶这贼人,见色起意,就连病中妇人也不放过,趁着夜黑蒙面行凶!罔顾他身为金吾卫,吃着朝廷的俸禄!”说完啪啪两掌,将身侧的案几拍得哐啷作响。
苏陌忆一言不发,沉默地往后仰了仰,嘴角噙着一抹让人看不分明的笑意。如同廊外那一抹氤氲雨气,带了丝凉意。
“那李大人的意思是,这案子可以直接交与刑部批复,也就算是结了?”
“这……”李京兆噎了一下,谄媚地道:“这案子犯人已经画押,自然不敢劳烦苏大人再审。本官打算今日就将卷宗送往刑部,让那帮食君之禄的老东西,为君分忧。”
气氛凝滞了一瞬,在苏陌忆没有说话之前,谁也不敢多嘴。
李京兆脸上的笑都已经僵硬,似乎下一刻就会绷不住,直到几声清脆的叩叩声打破了僵局。
苏陌忆略微敛了眼锋,分明的指节敲击在身侧太师椅的扶手上,发出让人有些心惊的闷响。
林晚卿心中隐约含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。但凡认真看过那几桩案子的人,不会察觉不到这个疑点。李京兆这么拙劣的手段,无疑是将苏陌忆当成朝中那些有名无实的纨绔在打发。苏陌忆要是有些真材实料,也断不会被他蒙蔽过去。
然而下一刻,苏陌忆淡然的声音却打碎了林晚卿的期待。他依然面不改色,只是捻了捻拇指和食指。
“既然如此,那就劳烦李大人向刑部报备了。”
林晚卿差点没呛着自己,不敢置信地抬头去看苏陌忆。却见他一脸淡然地看着李京兆,嘴上噙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嘲弄。接着他径直起身,广袖一拂,转身往屏风后走去。
林晚卿彻底懵了,只觉胸口发紧,好似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。那股躁动的气息又回来了,腾腾地往她的嗓子眼儿冲,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。手里的笔也不知落到了哪里,她只觉得手脚都不听使唤。
昏昏沉沉之间,她听见一个声音颤抖着,被挤出喉咙:“王虎不是凶手。”
一石激起千层浪。林晚卿打了个惊嗝儿,迅速捂住了自己的嘴。说出去的话,泼出去的水,况且所有人都听到了。她下意识地去看梁未平,只见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。一旁的李京兆则是满脸震惊,不可置信中带着点微不可察的忐忑。
“你说什么?”李京兆的眼角抽了抽,表情从不自然,变成了极其不自然。
林晚卿不敢立即回答,眼神越过他去瞟苏陌忆。那人却只是脚步微顿,依旧面无表情。看向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,沉默不语。气氛异常凝滞。
骑虎难下的林晚卿低了头,恭恭敬敬地道:“王虎不是凶手。”
“胡言乱语!”话音未落,李京兆惊怒的声音响起。
他广袖一甩,脸上横肉跳动,怒目道:“此案已经人赃俱获,凶手作案动机明确,作案手法清晰。自己都已经认罪,哪容你个小录事多嘴胡说!”
“可是大人不觉得有问题吗?”
“什么问题?”
林晚卿豁出去,反问道:“大人说王虎被擒之时是在作案现场?”
“正是。”
“那他为何要蒙着面?大人可是忘了之前的几桩奸杀案,所有死者的双眼都是被黑布蒙蔽的。既然凶手已经蒙上了死者的双眼,又为何要戴面巾?这不是多此一举吗?”
“这……”李京兆一噎,一时无言以对。
林晚卿继续道:“且不说凶器和之前受害者身上的伤痕是否吻合,单说这王虎既然是金吾卫护卫,又是在夜间巡逻之时作案,他为什么不选择随身携带的长剑作为工具,而是要另外带一把这样不大不小的刀具?”
“啊……这……”李京兆满面难色,已经开始默默拭汗。
“还有,之前的几桩连环案呈现出很明显的一致性。从受害者的身份到伤口,再到被发现之时的姿态,这说明凶手的模式是固定的。那么,一个固定在白天行凶的人,为什么突然转变模式,变成夜间作案?”
“闭嘴!”李京兆被这一串连珠炮似的问题逼得无路可退。他将案上的那轴卷宗甩到林晚卿眼前,气急败坏地道,“犯人都已经认罪了,他还能冤枉了自己不成?”
“那万一……”“你给我住口!你一个小小的录事,莫不成还想抢了判官的活?以下犯上,简直放肆!”
林晚卿的反驳被打断,李京兆抬出了官架子。她只得噤了声,因为再辩下去也只是飞蛾扑火,无济于事,除非……不甘的小心思一起,林晚卿侧了侧身,转头看向苏陌忆。他依然是不动声色地负手而立,一张刀刻的面容猜不出喜怒。一身紫色官服透着浑然天成的贵气和威压,骨子里的那股凌厉就连这淅淅沥沥的雨声都浇不灭。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,就算这人不是主管刑狱的大理寺卿,只要不是个草包贵族公子,便不会让此事就此揭过。林晚卿把苏陌忆当成了她此时唯一的希望。
一阵清朗的低笑传来,面前的男人破天荒地露出了今日唯一肉眼可辨的情绪。他的目光仅仅在林晚卿身上停留了不足一息,便堪堪转向了另一边满头细汗的李京兆。
“李大人破案虽然神速,可这驭下的功夫,显然是不够的啊。”说完,他只是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李京兆的肩。转身走远之时,未再多看林晚卿一眼。
“是……是下官驭下无方……让,让苏大人看笑话了……”被落在身后的李京兆如蒙大赦,牵起袖子揩了揩额间的晶亮,也不知是汗还是油。
眼见苏陌忆走远,他才狠狠剜了林晚卿一眼道:“你既然不想做录事,那也就不用做了。明日你便离开我京兆府,另谋高就吧!”李京兆甩甩袖子,颠颠地追上苏陌忆的脚步。
李京兆追着苏陌忆走了。林晚卿看他跑远的身影,只觉得那一身绯红官服加上腰间的金玉带,将他勒得活像两节肥油的香肠。
她突然觉得想吐,转头避开,却直直撞上梁未平那张写满无奈的脸。
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,”林晚卿低头给自己顺气,随意晃了晃手,“可我现在不想听。”梁未平面露无奈,从袖子里摸出另一颗粽子糖递给林晚卿道:“这个点也该用午膳了,我请你喝酒吧。”
廊外的雨,依旧没有停下的趋势。梁未平拿来两把油伞,两个人出了京兆府,来到位于繁华西市的一家高档酒楼。今日不是休沐,故而这家专做权贵生意的酒楼并不十分热闹。
因为梁未平曾经在林晚卿的点拨下,帮着酒楼老板解决了一场食物中毒的官司,他的这张脸就成了此处的通行证。无论什么时候来,总是有上好的包间留着,珍藏的佳酿备着。林晚卿也跟着沾了几回光。
两个人收了伞,跟随店小二来到二楼的雅间。
林晚卿依旧是魂不守舍、心不在焉的样子。她兀自倒满了一杯茶,然后推开雕花的红木轩窗,斜倚在窗侧观雨。
梁未平这才恨铁不成钢地嘀咕道:“你呢,什么都好,就是这驴脾气不听劝。你又不是不了解李京兆的为人,今日苏大人在场,你当众下了他的颜面,他罢了你的职都是轻的。要我说,今日判你一个藐视公堂才是他的作风。”
林晚卿的目光被窗外的雨锁住,悠缓地嘬了口茶,什么也没说。
大理寺,她做梦都想去的地方。
原本以为借着这桩案子,能够被大理寺借调。可没承想,半途又出了这样的乱子。
这下可好,她不仅去不了大理寺,还被京兆府停职,连个接近的机会都没了。
烦躁的心绪一起,沉默的呼吸间也染上了焦虑。
林晚卿握杯的手一紧,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:“梁兄可知道大理寺卿苏大人?”
梁未平歪了歪脑袋,手上的茶盏一顿,反问道:“盛京之中,上至皇室贵胄下至乞丐混混,哪有不认识苏大人的?”
“我是说……”林晚卿斟酌片刻,选了一个最委婉的词,“背景。”
“这……”梁未平下意识地一顿,蹙眉道:“只听说他是皇上的外甥,幼时父母双亡,所以是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。你别看他只是个世子,在朝中地位可不比那些所谓的亲王轻。”“哦?”杯中的茶水一晃,林晚卿也来了兴致,连忙追问道:“那这位苏大人的生母,是哪位公主呀?”
梁未平拧眉“啧”了一声:“这哪是我这个七品小官需要知道的事。我就比你早来盛京两年,每天起早贪黑案卷都写不完,这等大人物的家事,我哪有心力去过问?”
“哦……”林晚卿的语气低沉下来,想要使小聪明的愿望也落了空。真是苍天无眼,草民的生死荣辱,到底是比不上王侯将相的一念之间。想她十年寒窗,为了去大理寺,放弃了人人艳羡的秘书省校书郎一职,甘愿先去京兆府做了个从九品的小录事。早盼晚盼的就是这么个机会,可是……
林晚卿越想越憋屈,越憋屈越生气。于是,当“苏陌忆狗官”五个字破空而来的时候,梁未平手里的杯盏都被吓得抖了抖。滚烫的茶水泼洒出来,湿了他的广袖。
“你!”梁未平的反应奇快,在林晚卿破口骂出第二句之前,已经抢先一步跃至其身后,一手锁喉,一手捂嘴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后面的话都堵进了喉咙里。
“你不要命啦?”
林晚卿气愤地回瞪他,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破碎的抗议声。
“你可知道当街辱骂朝廷命官是个什么罪名?你说你平时私下跟我骂骂李京兆那个草包就算了,苏大人你也敢如此大不敬,我看你真的是,嘶……”
梁未平挣扎着推开了林晚卿,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手上的一排牙印,再抬头看看面前那个出离愤怒的小白脸,瞪大了一双桃花眼道:“你咬我?你敢咬我?你还当我是你结拜的兄长吗?”
林晚卿毫不示弱,绕着桌子躲开梁未平的攻击,一边跑一边回嘴道:“那小弟敢问梁兄,当初与小弟结拜之时,是不是说过要不畏权贵,为民申冤的誓言?怎么,没有背景的草包李京兆敢欺负,皇亲国戚的苏陌忆就怕成了王八。你身为文人的骨气呢?你投身刑狱的初衷呢?”“你……”梁未平被问得无言以对,只能追着林晚卿围着桌子转圈。两个人的脚步混着惊叫和质问,一时淹没了方才小间里的安静,直到一阵不急不缓的敲门声传来。
“谁啊?”两个人都在气头上,异口同声地怒问。
敲门声适时地停了,门外的人沉默不言。
两个人诧异地停了脚下的追赶。门外这才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,不疾不徐,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:“大理寺卿苏大人请两位去隔壁雅间一谈。”
林晚卿:“……”
梁未平:“……”
俗话说,人倒霉了,喝凉水都塞牙。林晚卿深以为然。比如此刻,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身为贵胄的苏大人,竟有如此雅兴,从京兆府出来之后,径直来了这间酒楼。她更想不到的是,酒楼这么空,雅间这么多,苏陌忆还就要了她隔壁那间。虽说隔墙有耳,但自己随便几句叫骂,竟然都能让别间听了去,看来这酒楼的装潢,要不得……要不得……
一室茶香氤氲,几盏油灯晃荡。雅间的门窗都被关上,外面的风和雨,透不进半分。
林晚卿觉得有些窒息。
一半是因为空间的密闭,还有一半是因为这屋里除了梁未平之外的一帮带刀侍卫。
而他们杵在一张红木茶案跟前的时候,这个头戴玉冠、身着官服的男人却凭几而坐,动作悠缓,旁若无人地翻阅着眼前的案卷。两盏茶的工夫里,他连一个余光都未曾给过两人。
苏陌忆翻书的姿势很好看,修长的三指轻轻搭扣在页角,剩余两指向内收起一个轻柔的弧度,恰到好处的优雅又不失威严。
哗哗的纸页脆响,激得林晚卿喉咙发紧,心跳怦怦。这么站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,还不如当头一刀来得痛快。她张了张嘴,准备豁出去。可是嘴里那个“苏”字还没出口,手臂就被梁未平掐住了。好吧……这一次,确实是她连累了梁未平,不多嘴就不多嘴。于是张开了的嘴,又怏怏地闭上了。
“你说王虎不是凶手,那凶手又是谁呢?”倚在凭几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。他长指一扬,将手里的案卷随意扔在茶案上,“啪”的一声惊响。
梁未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得晃了晃,颤抖着声音问:“苏大人说的是奸杀案?还是王虎案的凶手?”
“奸杀案吧。”茶案后的人用食指点了点桌面,一旁的侍卫便上前给两个人各斟了一杯茶。
“你对凶手有什么了解?”苏陌忆的语气平静,茶虽然是斟给两个人的,但他的话却是问林晚卿的。
林晚卿不语,先接过茶盏——今春的第一批黄山毛峰。茶叶要在清明第一场雨之后采摘,晾晒干之后再小心研制,工艺复杂。而黄山离盛京路途遥远,清明才过去几日,应该是有人采制之后快马加鞭专程送到的……再看手中的茶瓯——是和田羊脂白玉,通体莹白半透光亮,如抛光之后的白蜡,不见一丝杂质……林晚卿咽了咽口水。因为她知道,这样品级的毛峰,这样优质的玉盏,除非御赐,官从四品的李京兆都不会有,更别说是这样的一间酒楼。看来这毛峰和杯盏,都是苏陌忆自带的。可是什么样的人,才会自己带着茶叶和茶杯到酒楼来品茗?
林晚卿一时哽住,思绪纷飞。
“这茶和杯,都是本官自带的。”
林晚卿:“……”
“可以回答本官的问题了吗?”
手上的茶水抖了抖,林晚卿强忍住忐忑,低声回道:“那个凶手应该是个身量不算魁梧,甚至可能有些瘦弱的青年男子。他绝不会是行伍出身,应当是做着相对卑微的活计。自卑,生活范围小,性格孤僻。”
“何以见得?”依旧是冷淡的、不辨情绪的声音。
林晚卿放下手中的茶瓯,朝着苏陌忆微微一拜道:“敢问大人可还记得受害者的死状?”
“嗯,双眼被遮,手脚被缚,下体和胸口多处被利器刺伤。”
“正是。”林晚卿点头,若有所思地再问,“若大人你是这个强奸杀人犯,作案之前已经做好了杀人灭口的准备,为什么还要把受害人的眼睛遮起来?”
“大,大人……怎么会是强奸杀人犯?”身侧传来梁未平心惊胆战的声音。
苏陌忆并未在意,摆摆手示意林晚卿继续。
“性犯罪的犯人在作案的过程中,所有的快感都来自受害者的反抗、挣扎和绝望。眼睛,是传递这些情绪最好的渠道,他为什么反而要把它们遮起来?”
苏陌忆不语,脸上也看不出情绪。一旁的梁未平很害怕这样的沉默,于是慌忙打圆场道:“许,许是……特殊性癖好……”
林晚卿没有急着反驳梁未平,继续提问道:“那手脚被缚又是怎么回事?”
“也许,也许……还是性癖好……”“那死者下体被利刃捅入的刺伤呢?”
“还,还是……性癖好……”
“……”林晚卿看着梁未平,一副无语凝噎的模样。
梁未平被这目光看得背心一凉,猛地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圆凳上一跃而起,梗着脖子道:“我,我只是猜测……我可没有这么些嗜好……”林晚卿眼角抽了抽,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无奈:“要我说,这些都是有原因的呢?”
苏陌忆:“这话怎么说?”
林晚卿一笑,带着笃定:“首先,凶手缚住受害人手脚,是因为他并没有那么强壮,可以在整个犯案过程中压制住受害者。所以,他才会宁愿浪费时间,冒着在现场被发现的风险,将死者都绑起来。这也说明了凶手是害怕自己会不敌受害者的。”
“那么,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才会对自己这么不自信呢?”林晚卿掀起一侧唇角,自问自答。
“是极度自卑。一个极度自卑的男子,会害怕受害者看见自己。她们的注视,让他毛骨悚然,无法从杀戮中获得快感,所以,他会蒙住死者的双眼。”
梁未平闻言张了张嘴,想说话。
林晚卿没给他机会,继续道:“最后,死者下体遭受的刺伤,给出了凶手自卑的原因。”苏陌忆微眯了眼,神色一如既往地难以琢磨。若不是他不自觉地向林晚卿倾去的身体,林晚卿几乎都要以为他不感兴趣了。
“他不举。”
在场之人皆是一怔。
“一个不举的男人,无法与女子正常交合,所以扭曲了他的心态,只能想象那把冰冷的刀具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,以此反复刺伤死者,来获得快感。因为不举,所以自卑。串联到一起,案子的细节,便也就说得通了。”
外面的雨还在下着,因为关着窗的缘故,街面上行人踩过、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都闷闷地罩上了一层雾气,与这屋内诡异的氛围一比,反倒让心跳更快了几分。
苏陌忆仿佛听进去了,又仿佛没听进去。整个人从一开始到现在,宛若玉雕,藏在茶香氤氲之中,不辨情绪。许是他那股久为官者的威压,又或许是他出身贵胄的气质,林晚卿没来由地收起了方才的鲁莽,只抬眼看他。
白玉般的手指搭在杯沿,轻叩三下,苏陌忆似笑非笑地道:“林录事分析得有理。”
林晚卿一时怔住了,这句听起来不像褒奖的褒奖让她不知该如何接话,只小声问道:“那这案子,苏大人可是要带走?”
苏陌忆没有回答她,只挑了嘴角,起身将袍裾一撩作势要走。
林晚卿更懵了,跟着他转了个身:“苏大人?”
眼前的人脚步一顿,声音里既有赞赏,亦有惋惜:“这案子是京兆府的,虽然大理寺有权提案,但既然李京兆称这案子已经告破,那便是刑部复核的事了。”
“所以大人就算知道王虎被冤枉,真凶逍遥法外,也不打算插手了?”
苏陌忆转头看她,因为两个人身量的差距,他微微将身体前倾,注视着林晚卿带着鄙夷的眼睛道:“本官不知道王虎无不无辜,但本官知道,你只知奸杀案,不知王虎案。你只了解李京兆,不了解本官。”
苏陌忆一笑,带着笃定反问道:“不是吗?”
林晚卿无话可说。
苏陌忆这才直身走出小间,吩咐侍卫备车。
直到苏陌忆一行人出了酒楼,上了马车,林晚卿才堪堪回神,看向一边比她还懵的梁未平,问道:“他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?”
被雨洗过的街道有些积水,车轮碾过会溅起点点水渍。
叶青驾着马,偶尔转头看向身后那个今日有些异常的人。他跟随苏陌忆近十年,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自家主子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。先是派他跟着方才那两个小官,然后让他将辱骂自己的两个人给请了过去,最后,就这么嘴角带笑心满意足地出了酒楼……
叶青越想越觉得稀奇,手上的缰绳一个没注意拉急了,惊了马儿,连带出车厢里的一阵乱响。
“再东张西望心中腹诽,你也别跟着我了,明日起就去大理寺洒扫吧。”
身后传来不急不缓的声音,不怒自威。叶青觉得背脊发冷,忙服软似的转过了身,却听身后的人再次开口道:“那个小录事确是难得一见的刑狱人才,只做个录事倒也是屈才了。”
叶青心中一惊,只觉得自家主子怕是有读心术,任何人任何时候的任何心思,都逃不过他的眼睛。
“那大人为何不……”没等叶青问完,苏陌忆笑着哼了一声,什么东西被他随手扔在了车里的小案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
“可惜他只知破案,不通官场。这个张扬的性子放在大理寺,不是什么好事。”
叶青倒是没想到这些,又问:“那大人准备如何?”
苏陌忆沉默了片刻,目光落在小案上的那一卷案宗上,眼里的神色亮了几分。他将食指和拇指叠在膝上捻了捻,轻声道:“等着吧,吃些苦头就明白了。”
“可那两件案子,大人真的不管?”或许是害怕,叶青问得小心翼翼。
苏陌忆懒得跟叶青多说,阴阳怪气地道:“你是第一天认识我?皇上前脚才要整肃朝纲,这后脚安插在宋中书院子里的人就没了。王虎的案子水有多深,她一个小录事不清楚,你还不知道?”
叶青无端被苏陌忆一顿批评,有些不甘心地道:“那大人这放着不管,去了刑部,哪还有回转的余地?”
苏陌忆冷笑,分明的食指骨节敲打在车内的矮案上,发出一声一声的闷响。宋正行升任中书令之前是刑部尚书。这案子到了刑部,往下,他正好挖一挖宋正行留在刑部的余党。往上,也看看此人身后站着的,是什么妖魔鬼怪、魑魅魍魉。要知道皇上盯着的那几件案子,可不是一个区区中书令就可以包揽操作的。
但这些弯弯绕绕,朝堂权谋,苏陌忆实在懒得跟叶青讲,便只冷冰冰地丢下一句:“你是我的贴身侍卫,不是大理寺丞。”
“……”叶青被怼得无言以对,心道这祖宗的毒舌症怕是又犯了,便只得耷拉着脑袋,默默闭嘴驾车。
走过几个街口,马车停在了大理寺门口。苏陌忆理了官袍下车,正命人将车里的案卷都搬到他处理公文的书房里去,一阵车轮的辘辘声从远处传来。
“世子。”来人是苏陌忆府院里的老管事,他将一块玉牌递给苏陌忆道:“世子可是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了?”
苏陌忆看着玉牌一怔,恍然忆起,今日是太后的生辰。看来最近真是太忙了,连这样的日子都能给忘了。太后将他一手带大,如父如母,若是知道他连太后的生辰都记不得,怕是会真的伤心了。他不禁有些懊悔,接过管事手里的玉牌,抬眼看了看他的身后。果然是贴心的老人,就连进宫要用的穿戴都一并带来了。
苏陌忆这才放了心,跟着老管事进去更衣,随后吩咐了叶青将他书房里搜罗的那套孤本寻来。
太后爱书,早年未出阁的时候也是小女儿脾性,最爱各种坊间小话本。后来入宫得了圣宠,要端庄大方,要母仪天下,看话本子这样上不得台面的爱好,就撇下了。当然,洞悉秋毫的苏大人可是看得一清二楚。
待苏陌忆打理好一切,堂而皇之地用史书封皮裹了话本,便赶在宫宴开始之前入了皇宫。
太后寿宴,本是大事。可太后向来节俭,这一次也不是什么逢十的大寿,便没有大肆操办。只是在宫中御花园设宴,皇亲国戚和朝廷三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参加。苏陌忆到的时候还算早,跟到场的同僚宗亲打过照面之后,他的眼风就转到了宋中书的位置——空的。虽然是情理之中,可苏陌忆的心里却泛起了一阵意料之外的躁郁……“景澈。”
苏陌忆脚步微顿,回身却撞到身侧之人。他正欲行礼道歉之时,却被人扶住了手,举动很是亲昵。他一怔,随即开口道了声:“梁王。”
梁王见他拘礼,兀自笑起来,将扶着的手松开了,道:“论辈分,我是你的叔外祖父,这开口就唤封号的习惯,可是在官场上被逼的?”
苏陌忆颔首,没有回答。论辈分,梁王确是他母亲的叔叔,可鉴于梁王与太子母族的姻亲关系,在朝堂上是满朝皆知的“太子党”。苏陌忆只为皇上办事,不想与朝堂中任何一方势力产生纠葛,故而在这样的场合,也秉承着公事公办的态度。
“那件事情你也知道了?”苏陌忆抬头,见梁王正看着宋中书的空位。
“嗯,今日奉命去了京兆府才知道的。”
“听说凶手当场被捕?”梁王拂拂袖子,随口一问。
两个人沿着御花园中的小径,往皇室宗亲的座席走去。本是花香满径的氛围,苏陌忆闻言却微蹙了眉头,不冷不热地回道:“被捕之人还未经过刑部的审核,恐怕还不能算是凶手。”
几声爽朗的笑声传来,走在前面的人停住步子回头看他,语气里带着戏谑道:“苏大人这一板一眼、按章办事的作风,我今日可算是领教了。”
见苏陌忆依旧没有什么表情,梁王话锋一转,又道:“那金吾卫的王虎,我倒是耳闻过一些的。”
“哦?”苏陌忆有些意外。
“之前他在金吾卫之中便有些声名狼藉。据他的同僚说,王虎本就是个沉迷酒色之徒,秦楼楚馆也是常客。没承想竟然放纵至此……”梁王叹气,语气里颇有几分惋惜地道,“他如今被捕,以死谢罪,也算是罪有应得吧。”
苏陌忆没有接话,跟着梁王沿小径沉默前行。
月上宫墙柳,夜风拂晚楼。瓜形宫灯在苏陌忆身上投下昏黄的光晕,整个人显得亲近又冷漠。不得不说,如今只是弱冠之年的苏陌忆,饶是面对着比自己年长许多的亲王,那一身由严苛律法浸润出来的锋利,也带着一股天然的威严。他不说话的时候,便能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。
梁王也跟着沉默下来。他本想再开口说些什么,大黄门扯着嗓子的声音就从远处传来,在场众人闻声都哗啦啦跪了一片。
宴会开始,百官朝拜之后就是一派歌舞升平。
苏陌忆的位置被安排在一众皇子之中,只比太子低了一个台阶。他在下首,抬眼去瞧不远处的太后。老人家今日穿了一身喜气的绛紫礼服,她正侧着身子跟旁边的嬷嬷说话,眼睛却盯着下座的人群,似乎在找谁。
这还能是在找谁?苏陌忆低头轻笑,指腹摩挲得那套话本子沙沙作响。
“皇外祖母。”他缓步走了过去,“今日是您的寿辰,外孙儿一定会到。”
太后这才将眼神聚焦,看着他的脸本能地舒展开,可到了一半她又不知想到什么,便故作愠怒地收住,便憋出一个不上不下、又笑又怒的怪异模样。
苏陌忆被太后抬手就揪到了跟前:“敢情你还知道你皇外祖母的生辰?”这语气,他不用看都知道太后现在是什么表情。
苏陌忆立刻将手里的小话本奉上,带着笑道:“这是专程给皇外祖母准备的礼物。”
太后看见他手里拿的一套史书,怒气更甚。她正要发火之时,苏陌忆往她身边一侧,挡住了宫女、嬷嬷们的视线,将书本掀开一角轻声道:“孤本。”
喷薄欲出的火气霎时烟消云散,太后喜笑颜开地命人将书收好。她转而对着苏陌忆念叨:“你的这份心用在我一个老太婆身上也不嫌可惜,拿来哄哄小姑娘多好。”
苏陌忆背脊一凛,有种不祥的预感。
这太后盯着他的婚事,也不是一天两天了。之前还好,总归是由着他的,可自打他做了大理寺卿,渐渐忙起来,太后每一次见他,谈话的主题就变成了“逼婚”……“这……咳咳……不是公务繁忙,抽不开身去关注别人了嘛……”他以手握拳轻咳两声,一边找着理由,一边转了个身,准备逃走,却再次被太后扯了回去。
“你说你,一天到晚不是跟死人,就是跟罪犯打交道。原本光风霁月、玉树临风的一个儿郎,现在总是板着张脸。外祖母看见你都得多加一件外袍,不然总觉得瘆得慌。”太后说完话,还真的随手披了件薄衣。
“……”苏陌忆安分地站着,不敢吭声。
“外祖母觉得,你也是早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,找个人管管你也好,照顾你也罢,也好让外祖母放些心。”
“外孙儿谨遵外祖母教诲。”苏陌忆不敢再听下去,赶紧乖巧地一拜,准备开溜。
“所以呢,哎,你别跑!”太后说着话,又将苏陌忆扯了回去,“你可知道你姝表妹前几日回宫了?多年未见,人家可惦念你得紧。你好不容易才进宫一次,待会儿见见人家?”
太后的话虽然是个问句,但苏陌忆知道,她根本就没有询问自己的意思。老人家生辰,这满朝文武、皇室宗亲看着,他又不能真的拔腿就跑。于是,他只能挺着后背,弱弱地应了声是。
太后这边刚得了他的点头,那边就向坐在一旁的皇后使了眼色。
这所谓的姝表妹,就是陈皇后的小女儿,太后嫡亲的孙女嘉定公主,与苏陌忆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。由于她幼时体弱,时常风寒伴身,太医便建议将她送去比盛京温暖一些的江南养着。时间一晃儿过去十多年,小姑娘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美人。上个月太医诊脉之后觉得她的身子已经养好,大抵是可以回京了。陈皇后便派人将她接了回来。
这边恰逢太后听说皇上又给苏陌忆派了个棘手的案子,正唉声叹气地数落皇上只想着自己的江山社稷,对这个外甥一点都不关心的时候,嘉定公主或许是为了给自己的父皇解围,便对她这位苏表哥的情况略问了一二。
太后和皇后都是久居深宫的妇人,对这些小儿女心思一向敏锐,三言两语就问出了她的想法。两个人见她低头敛目,一张俏脸绯红的模样,只觉得若是能亲上加亲,这样的安排真是再好不过了。于是,便有了刚才的那一出。
太后紧紧地抓着苏陌忆的广袖,生怕他落跑,生生将他那身上的月白织云纹缎子都揪出一团皱。苏陌忆不自在地扯了扯袖子,觉得自己像是被押送的犯人。
苏陌忆正在思忖之间,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伴着悦耳清脆的玉石击响,他耳边响起一个娇软的女声。
卫姝对着苏陌忆伏了伏身,低着头羞怯地道:“见过表哥。”
苏陌忆面前的女子穿了一身藕粉色宫装。这本是再平常不过的打扮,但她白皙的皮肤和发髻上恰到好处的几支粉玉步摇,一步三晃,将她整个人都衬得像极了四月枝头上的一朵桃花,灼灼夭夭,随风轻摇,倒算是得体又顺眼的。可是这过于娇柔的音色和身段,与记忆中的那个骄纵任性的小表妹,倒是有了些差距。
苏陌忆不禁蹙了蹙眉,可有可无地“哦”了一声。那只被太后扯住的袖子,好像更歪了些,苏陌忆稳住心绪,憋出一个笑。
“见过嘉定公主。”苏陌忆的声音生硬得就像是在审问疑犯。
“哎!”太后牵过卫姝的手,打趣道,“你们打小相识,如今见了怎么这般生分?祖母可记得你小时候可是成天跟在你苏表哥身后,像个小尾巴。”
小姑娘低着头,羞红了一张脸,嗫嚅着:“祖母可别笑话姝儿了。”
软绵绵、娇滴滴的声音,任哪个男人听了都会丢心丢魂,可苏陌忆的眉头却偏偏越蹙越紧,都快成了个“川”字……但这也怪不得他。自他入大理寺以来,见过的几乎所有谋杀亲夫、通奸夺产的女犯人,都是这般美艳惑人、娇软无害的样子。因为这样的女子,才懂得利用自身的优势,获得男人的钱财、情爱、怜悯,以及性命……
袖子又歪了一截,苏陌忆回过神,发现太后沉着一张脸,一副“你要敢不接话,就给我等着”的表情。他无奈,抚额回了一个礼貌的笑。
太后这才松了手,将苏陌忆往卫姝那处一推,道:“别看你姝儿表妹温柔可人,她去江南的这些年,私底下也是钻研了一些刑狱奇案,前几日还找了本验伤集要与我讨论呢。”
苏陌忆十分疏离地点了点头,没有开口。
卫姝顺着太后的话见缝插针地道:“是的,那书中说可用滴骨法验亲,这可是见所未见,闻所未闻……”
“因为那是假的。”苏陌忆冷着一张脸,打断了卫姝的话,丝毫不给面子。
卫姝一时语塞,只能强笑着道:“可……我看书上说……”
“液体会浸入骨骼,是因为骨骼之中的细微缝隙,跟有没有血缘无关。”苏陌忆双眼平视前方,随手抚着被太后揪皱的袖子,沉声道,“若是喜欢刑狱验伤,不妨多看看医书,也比轻信这些坊间流传的无稽之谈要强。”
众人皆是哑口无言。饶是卫姝再宽心,此刻她已经僵硬的一张脸也绷不住了。小姑娘才回宫不久,就是对着亲生母亲都还带着些胆怯。被苏陌忆这么一说,她直接从两颊红到脖子根,十只莹白的手指无助地搅着手里的丝帕,下唇都快被咬出一片血色来。
“你给我过来!”太后再也看不下去了,再次拽住苏陌忆的袖子,将他拉得一个踉跄。一边的皇后也不好掺和什么,她领着被羞辱得眼泛泪光的卫姝避远了些。
“你这张嘴到底怎么回事?”太后气得一直喘气,又害怕被人听到,再让卫姝难堪,她便压着声音厉问道,“你就不会顺着人家的话往下接吗?”
苏陌忆还是一本正经的表情,严肃地道:“我是刑狱之官,错了就是错了,这错的事情要如何顺着接?”
“你……咳咳……”太后被问得无语,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能抚着胸口咳嗽,看着苏陌忆一脸痛心疾首地道,“之前替你相看的月安县主,你嫌人家虎牙不整齐。找个牙齿齐整的吧,你又嫌人家泪痣生得不对称。现在这姝表妹你又嫌弃人家什么?”
苏陌忆想了想,平淡地道:“走路太晃,还有些高低眉。”
太后闻言差点吐出一口血来。一旁的宫女、嬷嬷手忙脚乱地端茶递水,苏陌忆借机稍微退远了些。
太后缓了一会儿,接着埋怨道:“要我说,我就不该管你这事,早知道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个结果,我还不如省点时间多看几页书。”
“外祖母说的是。”
“你……”太后又是一噎,逮着宫女递来的茶水再灌了一口。她烦躁地摆着手道:“走走走!我短期内不想再见你。”
看来又有一段时间不会被逼婚了,苏陌忆遂了意,心里松泛了些。便又恢复了方才乖巧的模样,他转身准备对着太后拜别。
余光不经意间瞥到台阶下那个空着的位置——宋正行。或许是因为宴会场里的灯被风吹得晃了一下,苏陌忆也跟着有一瞬间的晃神。对啊。若是早知道会有什么结果,为什么有的人还是会不惜铤而走险呢?太后是因为子孙大事不甘心,那他们呢?
思绪一旦撩起,就再也控制不住了。宋正行为官几十年,为什么会傻到要王虎去顶替一个严重,但却很容易不攻自破的罪名?就算王虎被判了死罪,那也得走过漫长的流程,刑部复核后,是要呈交皇上批阅的。在这个过程中,奸杀案的真凶随时都会再次犯案。那么,王虎的冤案便会不攻自破。宋正行做过刑部尚书,这件事他不会想不到。那么,就只有一种可能……呼吸一滞,苏陌忆被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惊得背脊一凉。
那个还没拜完的揖礼就这么僵在了原处。
“皇外祖母,外孙儿还有要事在身,恐不能陪您用膳了。”话音刚落,苏陌忆甚至没有等太后的回复,便从后殿一路小跑着出了御花园。
到了宫门口,苏陌忆袍裾一扬,翻身上马,沉声吩咐叶青道:“快!去大理寺叫人!跟我去一趟京兆府死牢!”
春夜的风虽凉,但不刺骨,带着一些白日里潮湿的水汽,闷沉沉地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梁未平看着面前那个小白脸,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不至于晕厥,连问话的声音都止不住颤抖: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林晚卿藏在广袖下的拳头,拽得死紧,跟谁斗气似的回了一句:“我说我要去审一审王虎。”
话音甫落,他的袖子就被梁未平攥紧了。
“祖宗……算为兄的求你,别再作死了……”
林晚卿看了眼梁未平声泪俱下的样子,却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,只抽回自己的袖子,朝着京兆府的方向快步走去。
“林、林晚卿!林晚卿你给我站住!”梁未平在后面追,气急败坏的。可是她根本没回头,连脚步都没有一丝迟疑。
梁未平觉得额角青筋突突地跳:“你可知这擅闯京兆府死牢是个什么罪名?”
“我本就是京兆府的人,算什么擅闯?”林晚卿倒是反问得理直气壮。
“可你被停职了。”
“李京兆让我明天停职,那也就是说,今夜子时之前,我都还是京兆府的人。”
“……”梁未平一噎,好像在说理这件事上,他永远都扯不过林晚卿。
“你就一定得去吗?”梁未平气息微弱,问得近乎绝望。
“嗯。”坚定的一个字,落入黑夜,显得分外铿锵有力。
夜沉如水,周遭的事物影影绰绰。在一片不甚明亮的晦暗街灯下,梁未平看着林晚卿过于清瘦的侧脸,眼里映着的微光流转,他突然觉得什么东西变得清晰起来。算了吧,这个人的犟驴脾气一上来,真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来。她这人,就这一点不惹人爱,可也就这么一点,最惹人爱。
梁未平兀自停了脚下杂乱的步子,看着那个浅灰色的身影越走越远,渐渐沉入夜。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:“我在清雅居。”他不想跟着她去送死,但若是出了事,林晚卿得知道去哪里找他来收尸。
前面的林晚卿一路小跑,耳边都是水渍飞溅的声音。青石板路上积攒的雨水混着泥,很快就沾染了她的袍角,留下深一块浅一块的印记。
苏陌忆说她不懂王虎的案子,她还真的不懂了。什么案子是要以冤枉人为代价才能查下去的?况且这被冤枉的人除了王虎,还有她。搭上了十年的努力和光阴,若是要她放弃这一切,那一定得走得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。总归不能被一句“你不懂”就打发掉的。谁都不能甘心。
林晚卿思绪纷飞,脚下生风,转眼已经到了京兆府门口。脚步一转,她便从侧门走了进去。
京兆府衙役小厮众多,狱卒虽然跟他们文官平日里并无过多交集,但林晚卿经常帮着录口供,往牢里跑的次数也多,故而与一些狱卒也有一些同僚之谊。如今她还穿着京兆府的官服,身上也有显示身份的木牌,再说早上也是她跟着李京兆去见了苏陌忆。就说之前有些卷宗不齐,现在要进去再补录一份口供,应该也不算太困难。况且,赶在夜里的一次换班时间去,人若是少一些,会更好糊弄。
果然,不出所料,大牢门口的狱卒看了木牌,见她一身狼狈,便觉得必定是上头安排的急事,所以也不敢耽误,就放了她进去。
幽暗逼仄的死牢内,油灯燃出絮絮黑烟,在墙上留下斑驳的痕迹,一圈一圈地如同鬼魅。稍显空荡的空间里空气凝滞,呼吸间都是干草的霉臭和淡淡的腥气。空阔的脚步声响在耳边,一声一声,让她没来由地紧张起来。
死牢尽头的一盏半暗的油灯下,颓然地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。鬓发凌乱地遮挡住他的面容,与周围污浊一片的情形形成对比的是他衣服上半干涸的血迹。血迹太过显眼,将素白的囚衣染成红褐色。
“王虎?”林晚卿试着唤了一声。
首先回应她的却是一串铁链的惊响。那人像一只受惊的兽,惊慌失措之间只顾得抱头躲蹿。林晚卿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,踌躇着往后退了几步才见他在墙角处安静下来,低低地拿眼觑她。他的嘴角不停地蠕动着,窸窸窣窣地发出些声音。
走近一些,林晚卿才听到,他絮絮叨叨地念着的是:我招了,我全都招了……
林晚卿怔了一下,半晌才轻声问了句:“你都招什么了?”
眼前的人一愣,声音大了几分,里头带着不安的惶恐和满腔的怒怨:“是我杀的,赵姨娘就是我杀的,就是我杀的……”
听到这里,她总算是明白过来为什么王虎会承认这莫须有的罪名。天下所有的冤案,无外乎两种情况,有口难言,或是屈打成招。眼前这位,想必就是后者。他自知被擒获在现场,死者又是朝中三品大员颇为宠爱的姨娘。他想要全身而退,已经十分困难。想必李京兆一定跟他说了什么,应该是断了他所有的希望和念想。再加上严刑拷打和施压,暗无天日的这么一关,原本就惊慌失措的人很容易心理失防,变得人云亦云、予取予求。
林晚卿只得顺着问下去:“你说你杀了赵姨娘,那你可还记得自己用的是什么凶器?”
对面的人恍惚了一阵,像是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什么,然后才道:“刀,一把……一把短刀。”
林晚卿微蹙了眉,冷着脸反问道:“你夜巡时分明带着剑。”带着剑,却要用刀,这不符合情理。
王虎果然被问住了,支吾着没了声音,一双沾满血污的手死死地抠住铁链,泛起冷白。
“王虎,你听我说。皇上已经把这个案子交给大理寺卿苏大人处理了。苏大人知道你被冤枉,可苦于你自己认了罪,他无法再插手。”林晚卿向前走了几步,声音越发轻柔,“只要你实话实说,苏大人一定能为你翻案。”话音甫落,面前的人终于抬起头来。一双充满惊恐和无措的眼睛,透过凌乱的头发,将信将疑地看着她。那干涸的嘴唇张开了又合上,嗫嚅着。
林晚卿走上前去,蹲在地上与他平视:“王虎,你可知道你这罪一认,必定是一死,甚至都不用等到秋后就会被处以极刑……”
“什么?”王虎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,一双晦暗的眼睛瞪着林晚卿,不可置信地回道,“可是……可是李大人说,只要我认了此案,他会保我不死。甚至还可以将我送出盛京,宋大人也断不会寻我麻烦……”
林晚卿再凑近了些,浸着冷汗的手攀上围栏:“王虎,苏大人是你现在唯一的希望了。”眼前的人没了声音,像是落入了一场看不见的天人交战。头上的油灯明明灭灭,偶尔炸出呲啦轻响,火星溅出来,很快又灭下去。周围很安静,却也喧杂。林晚卿听见自己胸腔里那咚咚的乱撞,将目光锁死了王虎,仿佛要把他盯出两个窟窿来。
良久,王虎终于开口道:“我没有杀人。我去的时候,赵姨娘就已经死了。”
林晚卿心下一凛,追问道:“你半夜去女子闺房做什么?”
王虎苦笑道:“她是我青梅竹马的远亲,在她嫁入宋府之前,曾许给我为妻。可惜天意弄人……”
“你是去与她幽会的?”
王虎摇头,无奈地道:“自她嫁入宋府,我们便再也没见过。直到几日前的一天,我在街上偶遇了宋府的马车。她借机向我递来一张字条,求我带她出城。我只当是她回心转意,想要与我重修旧好,便允了。可那晚我在宅外无论如何都等不到人,担心她的安危,我这才想去探一探……”
“没承想,你一去便发现了她的尸体。”
“正是……”王虎似是自嘲,苦笑道,“她幼年丧母,接着又是丧父,好不容易认了侯府的表亲,转眼却被嫁到那样的地方。早知如此……”他的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自责和惋惜,最终还是吞下了后面的话。
林晚卿知道现下不是触景伤情的时候,便继续问道:“那你可有在附近发现什么可疑之人?”
王虎埋头想了想,犹豫着道:“似乎,在我进门之前,见到一个女子。”
“哦?”林晚卿来了兴趣,“什么样的女子?”
“隔得有些远,瞧不真切。她大致身量不高,穿着看来像是宋府的丫鬟,似乎患有腿疾,走路的时候有些跛脚。可她只是在周围逗留了一会儿,并没有进去就离开了。”
林晚卿蹙眉,一双灵动的眼也失了几分光泽。看来,王虎并不能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,但好歹证实了他真的是被冤枉的。至于那个女子,不管有没有干系,总归是不能放过的一个线索。
林晚卿思忖了片刻,对着王虎道:“我去取纸笔来,给你录一份口供。你得再签字画押,这份口供我会想办法递到苏大人手上。”
见王虎沉默了片刻,又点头应允,林晚卿转身跑着出了大牢。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探出个头,在寂静、清冷的春夜投下点点银辉,仿佛将林晚卿的心情都照得敞亮起来。风中飘着点点暗香,林晚卿动了动鼻子,是京兆府里的那棵春桃。月华流光,那棵桃树俨然月下一捧粉霞,微风一吹,清淡的甜味,带了点暖意。
林晚卿愉快地抬眼去瞧,余光里,一抹胭脂色极快地流转,伴着点点冷冽的白。林晚卿下意识地愣了一下,再转身去寻之时,却只见漫天粉雨飘然而下。哪有什么胭脂色,想必是空中纷飞的花瓣迷了她的眼而已。
她安了心,继续往最近的卷宗室跑。半路上她遇见两个结伴巡逻的京兆府衙役,正在月下嬉笑着比画手中的长剑。或许是月色太好,那抹银辉被剑上的锋刃一转,晃到眼中,就成了点点寒芒。等等……快要触到木门的那双手,就这么悬在了半空。
林晚卿眼前全是方才烟霞下的那抹冷白的光。那不是月,而是……而是……一把冷剑!
她呼吸一滞,背脊处腾地升起一股战栗。她顾不得拿上笔墨,只撩起袍脚,就朝着死牢一路奔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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