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女主角分别是肖铎,步音楼的女频言情小说《浮图缘》,由网络作家“尤四姐作者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隆化年间,权倾朝野的肖铎助福王登上了帝位,本应殉葬的才人步音楼因被皇帝看中而被安置在肖府,朝夕相处间,两人渐生情愫,然而因为身份,只能将感情深藏。后男人下江南督办与外邦的绸缎交易,她随其南下探亲,期间,他们二人相爱终无法自拔……
隆化十一年春天,下了很长时间的雨。都城被浸泡在水气里,约摸有四十来天没有见到太阳了。
江山风雨飘摇,一切都岌岌可危。高卧龙床的元贞皇帝病势每况愈下,中晌听说已经停了饮食,也许再过不久就要改年号了。
谁做皇帝,对于乾西五所的宫眷来说并不重要。女人眼皮子浅,不似朝中大臣心怀天下,她们只知道自己进宫不过月余,卑微的封号才刚定不久,接下来迎接她们的不是帝幸,不是荣宠,也许是庵堂里的青灯古佛、皇陵里的落日垂杨、地宫里冰冷潮湿的墓墙……
谁知道呢!
“早料到有今日,当初就不该进宫来。”一个选侍站在檐下呜咽,“皇上正值壮年,谁知……竟是个没寿元的。”
“这种事何尝轮到咱们自己做主?”另一个捂住她的嘴左右观望,压着嗓子道,“你小声些儿,叫人听见了,咱们只怕捱不到最后,倒要先行一步了。”
“如今还怕什么,只求老天开眼,保吾皇万寿无疆,让咱们多活两年,便是上辈子积德行善的福报了。”
人常说一朝天子一朝臣,后宫的女人何尝不是这样。既进了宫,万事系在皇帝一身。君王体健,她们不说何等优渥自在,至少性命尚且无虞;君王身死,膝下有子女的可以退归太妃位,至于那些无所出的、位分低微的,娘家再没个倚仗,似乎不会有什么好出路了。
这庞大的、千疮百孔的帝国,落到谁手里,都是个无法转圜的死局。大邺开国至今已有二百六十四年了,这二百多年里经历过辉煌,也出过英主。彼时开疆拓土,迁都京师,令八方来朝,四海称臣,盛世繁华,历朝历代无一能及。然而国运也有轮回,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渐渐老迈,拖着臃肿的身躯,反应迟钝,接下来如何,没人说得清。
音楼把直棂窗阖上,转身到桌前沏茶。青花瓷杯里注进茶汤,高碎的残沫儿在沸水里上下翻滚。
“喝茶。”她往前推了推,“雀舌的沫子也比针螺要好,我老家产茶,进了宫,反倒连个茶叶的边儿都摸不着了。以前片子里头还要挑嫩尖,现在只有喝零料的份儿了,可怜。”
她总是这样,天大的事与她都不相干似的,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,就连在她肩头刺花,她也是笑着的。李美人没她那么好的兴致,隔开杯盏蹙眉叹息:“都什么时候了,你还有心思品茶!”
什么时候?大约是死到临头了。她也忐忑,但是又能怎么样!她坐下来,拿盖儿刮了刮浮沫,慢慢道:“咱们这些人是笼中鸟,进了宫,生死早就不是自己能掌握的了。不过活了一天,算两个半天。等旨意颁了,往后怎么着,看各自的造化吧!”
李美人沉默下来,愣眼看了她半天才道:“怪我多事,现在想想,当初你要是被撵出去,也就不必操今天这份心了。”
音楼听了笑道:“撵出去了日子是好过的么?说不定还不及现在。弟兄不待见,将来嫁人,也别指望能配好人家。没出息的傻丫头,保个姨娘的媒就不错了,还能蹿到天上去?其实现在也不必太过忧虑,太医院那些医正都有手段,兴许研制出什么方子来,一下儿就把万岁爷的病治好了。”
这么开解一番,倒也略感宽怀。虽然皇帝的病拖了两年不见起色,毕竟还没咽气。像以往死过去好几回,不也救回来了吗,这次一定还有这样的造化。鬼门关转一圈,权当下江南了。
至于音楼和李美人的交情,原有一说。她们同批进宫,譬如乡里赴考的生员,要是论起来,也能称作同年。一道进宫门,一间屋子里验了发肤手足,到了验身那一关,自己闹了个笑话,是李美人帮她解的围。
参选的良家子,首先头一条就要保证清白。宫里太监缺德,以前曾有过坑害姑娘的事,后来尚宫局为保万无一失,不知怎么想出个妙方儿来——簸箕里铺好面粉放在炕头,令参选者蹲踞在上,给你嗅胡椒面儿,呛了总要打喷嚏吧?这一发力就看出来了。据说处子身下纹丝不动,要是破了身的……大概就当风扬其灰了。这是进宫后才知道的秘闻,以前从没有听说过。她那时候傻,尚宫命她上炕对准面粉,她是对准了,只不过是用脸。结果喷嚏直射进簸箕,把尚宫喷了个满身满头。瞧她这股子笨劲儿,脑子不灵便不能进宫听差,就算勉强留下,也是个不起眼的淑人。幸亏李美人仗义,替她说尽了好话,她才没被遣返原籍。不想阴差阳错,居然挣了个才人。
当然了,才人还是个喝高碎的才人,依旧上不了台面。不过不用进浣衣局做工,且有时间春花秋月,已经是人生一大乐事了。她没想过承雨露之恩,皇帝缠绵病榻,后宫早就形同虚设。只是这样的境况,仍旧三年一大选,里头打的什么算盘,细想令人胆寒。
一阵风吹来,槛窗不知怎么开了,绵密的雨飒飒落在书页上,把案头淋得尽湿。李美人起身拨木栓,突然回过头问她,“你说我们会不会充为朝天女?”
音楼打了个寒战,这种事心知肚明,何必说出来!
朝天女的来由,简而言之就是拿活人殉葬。大邺建国那么多年,这条陋习从来没有废除过。她们这些人,在当权者眼里还不如蝼蚁。皇帝是这泱泱华夏的主宰,是所有人的天。活着的时候享尽荣华富贵,死了也要带一帮人下去伺候。皇帝一旦停床,内官监的太监就准备拟名单了。这是公报私仇的好机会,大臣们纷纷开始行动,朝堂之上不能肃清政敌,就设法算计对方的女儿,弄死一个是一个。不过死也不是白死,丧家从此有了特定的称谓,叫“朝天女户”。这种荣耀世袭罔替,下一任皇帝会对其家人给予优恤,以表彰她们的“委身蹈义”。
究竟死与不死,没人说得准,得看运气。音楼放下茶盏道:“如果命大,出家或是守陵,还能有一线生机。”
李美人缓缓摇头,“只怕轮不着咱们,太祖皇帝驾崩,殉葬者一百二十人之众。成宗皇帝少些,也有四十余人。后来的皇帝多则七八十,少则五六十,到如今成了惯例。你算算,乾西五所里有多少人?加上那些御幸却未有子女的,加起来恰好够数了。”
够数了,一个也别想逃。朝天女的人数无定员,一般是往多了添,没有削减的道理。她抬眼看檐外飞雨,鼻子有些发酸,“我们倒罢了,承过幸的妃嫔也逃不脱,真是可悲。”
“你还有心思同情别人么?咱们守着清白身子殉葬,细想起来谁更可悲?”李美人抚抚褙子上的摘枝团花,缓步踱到门前,“音楼,眼下能救咱们的,只有司礼监的那帮阉竖了。”
说起司礼监,足以叫人闻风丧胆。当初成宗皇帝重用宦官挟制朝中大臣,无非是出于相互制衡的考虑。谁知后世帝王效仿之余发扬光大,到现在成立了缉事衙门,提督太监甚至代皇帝批红,一手把持朝政。像这种嫔妃殉葬的事,自然也在司礼监的管辖范围之内。
音楼怔怔望着她,“你有什么打算?”
李美人似有些难堪,踅过身道:“我记得曾和你提起过秉笔太监闫荪琅,你还记不记得?眼下皇上病势汹汹,有门道的早就活动开了。咱们在后宫无依无傍,还有什么逃命的方儿?等到诏书下来,一切就都晚了。”
音楼骇然:“你要去和那个太监谈条件吗?这会儿去,正中了他下怀。”
李美人凄恻一笑,“我在宫里孑然一身,还有什么?无非要我做他的对食,我也认了。比起死来,孰轻孰重,压根儿用不着掂量。”
她目光死寂,想是已经打定了主意。音楼起初还浑浑噩噩,到现在才切实感受到末日的恐慌。真的走投无路时,没有什么舍不下。所谓的对食,就是太监宫女搭伙过日子。虽然没有实质内容,但对外形同夫妻,跟了就是一辈子的事。内廷女子能选择的路不多,一些有权有势的太监膨胀到了一定程度,最底层的宫女已经满足不了他们畸形的自尊,于是就把触手伸向了有封号的低等宫妃。皇帝呢,则因为太过依赖那些宦官,加之女人众多顾不过来,即便是有耳闻,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不予追究。
配给太监,但凡有些傲骨的谁愿意?真要相安无事倒罢了,岂不知越是高官厚爵的,反倒比外头寻常男人更厉害。早年曾经发生过执事太监虐杀对食的事,皇帝听说后不过赏了二十板子,轻描淡写就把案子结了。李美人要是自投罗网,岂不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?
她想劝她三思,可是又凭什么?生死存亡的当口,各人有各人的选择。李美人迈出去,穿堂里回旋的风卷起她的衣角,愈行愈远,隔着蒙蒙雨雾瞧不真了。音楼攀着棂花槅扇门呆呆目送,心里觉得惆怅,都去找出路了,只有自己,人面不广,除了等死没别的办法。
“主子,咱们怎么办?”她在地心转圈的时候,婢女彤云亦步亦趋跟着,“您说李美人要是说服了闫太监,会不会拉咱们一把?”
音楼抬眼看房顶,“这时候,谁顾得了谁?”
彤云带着哭腔跺脚,“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,您快想辙呀!”
她也不想坐以待毙,可是有劲没处使,怎么办呢?
“你是让我找太监自荐枕席?我好像干不出来。”她讪讪调开视线,“再说就算我愿意,也没人要我啊!司礼监今儿肯定吃香,我就不去凑热闹了,要不上御马监试试?御马监现在也是香饽饽……你说沦落到叫太监挑拣,心都凉了。”
彤云感到一阵无力,“活着要紧还是脸面要紧?其实别处瞎忙都没用,眼吧前只有司礼监的掌印、秉笔握着生杀大权。如果能攀上掌印太监,那咱们的脑袋就能保住了。”
掌印太监提督东缉事厂,是太监里的头把交椅,权倾天下。音楼才进宫的时候,曾远远见过东厂的人。头戴乌纱描金帽,身着葵花团领衫,领头的系鸾带,穿曳撒,左右绣金蟒,从汉白玉的月台上走过,那份气势如山的排场,叫她至今都不能忘。
可是太监阴狠狡诈,哪里那么容易攀交情!她靠着朱漆百宝柜嗟叹,掌印太监肖铎媚于侍主,凭借着帝后宠信设昭狱、陷害忠良。同他打交道,只怕死得更快啊!
天色渐暗,雨势似乎小了些。昼夜交替的时辰,外面的暮色是稀薄的蓝,恍恍惚惚,有些分不清是黎明还是傍晚。
负责掌灯的太监挑着灯笼到檐下,拿长杆儿往上顶,一盏一盏挂到铁钩上。乾清宫从昏沉里突围出来,仿佛凄迷世界里唯一的明亮,堂而皇之伫立在那里。但也只一霎,后面的交泰殿和坤宁宫相继亮起来,连成一道线,又是煌煌的一大片,这就是紫禁城的中枢。
赵皇后脸上泪痕未干,哭得时候长了,眼泡都有些浮肿。她穿过龙凤落地罩到外间,招了医正们问皇帝病势,“依着脉象,圣躬何时能大安?”
宫中忌讳多,即便是不好了也不能明着问什么时候死,太医更不能不带拐弯地答,只弓腰回话:“万岁爷脉象软而细,医理上说精血亏虚不充则脉细软,阴虚不能敛阳则脉浮软。臣等先前瞧了,主子手足心热、口咽干燥、舌红无苔,病势和昨儿相比,又略进了一层。”
皇后微吁口气,“前几天还好好的,不知怎么一里一里亏成了这副模样。”她回头看,床前垂挂的黄绫缎子没有合拢,缝隙里透出一张青灰的脸,口眼半开,业已死了一大半似的。她很快调过视线来,不动声色领着一干候旨的王公大臣进了配殿里。宫婢搀她在地屏宝座上落座,她定了定神对跟前太医道:“我问病因,你们太医院总是支支吾吾地搪塞,到现在也没个明白话儿。眼下诸臣工都在,既是族里宗亲,又都是皇上素日的心腹近臣,这样紧要关头,不必避忌那许多了,你们有话但说无妨。把人蒙在鼓里总不是方儿,万一有个好歹,只怕太医院担当不起。”
带班的陈太医打个寒噤,愈发躬下身子,“圣躬抱恙,太医院所作诊断,所开方子,俱要密封存档。没有万岁爷的示下,咱们就是吞了牛胆,也不敢往外透露半个字。可如今这情势,刨开了腔子说,下臣们也正诚惶诚恐。既然娘娘下了懿旨,那臣就斗胆同诸位大人交个底儿。臣请万岁脉象,飘如浮絮,按之空空,乃是个虚劳失精、内伤泄泻之症。这种病症……得远女色,静心调息方可。上月主子曾召臣问脉,那时候主子就有骨蒸潮热的症候。这病怎么由来呢……”他咽了口唾沫,“肝肾阴液不足,多由久病伤肾,或禀赋不足、房事过度所致。臣开方子,叫断了温燥劫阴之品,以滋肾养肺为主。那个……幸御后宫的事儿,臣当时也向主子奏明过,现今主子病势愈发凶险,想来并没有将臣的奏请放在心上。”
在场众人一听都有些尴尬,太医的话很明白,皇帝卧床的病因就是不遵医嘱,纵欲过度。先前咳痰带血还有可恕,刚才可不是微微的一点细丝儿了,仰脖子一大口,嘴里鼻子里一股脑儿涌出来,看着真瘆人。
皇后怔了会儿,恨声道:“这么大的事儿,怎么没有一个人来回我?你们瞒得好,看看瞒出祸事来了!”说着又掖泪,“我也劝过的,但凡能听进去一字半句,也不会落得今天这步田地!当着面儿劝诫得多了,翻来覆去总那几句话,到后头惹他不耐烦。我是一国之母,原不该说那些,可几位皇叔和臣工瞧瞧,承乾宫那位没日没夜地纠缠,眼下掏空了身子,谁能造出个救命的灵丹妙药来?”
后宫的事本来是皇帝的家务事,对谁青眼有加就宠幸谁,外人没有置喙的余地。要是小打小闹倒无妨,可现在出了动摇根基的大乱子,抬到明面上来,就不得不好好理论理论了。承乾宫自大邺开国起就定为贵妃住所,现在这位贵妃姓邵,和皇帝颇有渊源。邵贵妃原先是东宫一位太子宾客的未婚妻,机缘巧合下遇见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元贞皇帝,两人相谈甚欢,一来二去就有了感情。但是储君夺臣妻,传出去岂是好听的?这事儿传到了代宗皇帝耳朵里,一通训斥之后就撂下了。后来男婚女嫁各不相干,原以为过去就过去了,谁知皇帝即位后头道旨意就是勒令邵贵妃夫妇和离,并且正大光明把邵妃接进了宫里。失而复得自然恩爱异常,一心一意过起夫唱妇随的日子来,把后宫众人扔进了犄角旮旯。
人一辈子能遇见个真爱,方不枉此生,这道理人人都知道。然而平头百姓办起来容易的事,对于皇帝却难如登天。假使手段够老辣,各方权衡压制不起波澜,众人敢怒不敢言,过上几十年,年纪大了,煞了性儿,不平也就过去了。偏偏皇帝身底儿弱,邵贵妃宠过了头难免骄纵跋扈,到裉节儿上,就怪不得有冤报冤了。
这矛盾,叫大臣们怎么说呢?言官会骂人,武官会打架,可皇后对贵妃的牢骚他们管不了。话头子既放出来了,往后该怎么办,大伙儿心里有底。只不过皇帝暂时还没咽气,嘴上也不方便应承什么。
众人皆缄默,气氛有点僵,这时候一个绯衣玉带的人出来解了围,和煦道:“万岁爷圣躬违和,这几日人心动荡,我瞧着有失体统。咱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,为主子分忧是份内的事儿。主子一时抱恙,不碍的。该当咱们的差事不丢手,照旧替主子把好门户,方不负主子的委任。依在下的愚见,各人还是妥当镇守各部,该呈敬的票拟不要拖,咱们司礼监能批红的就代主子批了,决定不了的大事等主子龙体康健了再行定夺。这段时间阁老们辛苦些,不求主子犒赏,图自己一个心安。”又对皇后拱手作揖,“请皇后娘娘放宽心,万岁爷福厚,这回不过是个小坎儿,迈过去自然就顺遂了。”
他一说,众人忙附和:“肖大人言之有理,臣等必定鞠躬尽瘁,以报万岁知遇之恩。”匆匆表过决心,也不在宫里死等了,却行退出了配殿。
灯光略亮了亮,是他站在烛台边拨弄灯芯。迟重的金色映着他的脸,白璧无瑕。他有极漂亮的五官,很多时候唇角抿出凉薄的弧度,微微上挑的眼梢却有他独特的况味,当他专注望着你,便衍生出一种奇异的悲天悯人的错觉来。
然而错觉始终是错觉,和他打过交道的都知道。他下得一手好棋,不管手段多见不得光,说出来的话却永远冠冕堂皇。权利是个好东西,为他润色,让他顶天立地。从“年少喜功”到如今的大权在握,有一把利刃在身边,总能让人感到安心。
“肖铎……”皇后叫他一声,只觉气涌如山。
他阁下铜剔子来搀她,手势熟稔地把她的胳膊驾在小臂上,“娘娘看护了皇上一整天,该歇歇了。自己身子骨也要紧,臣送娘娘回宫。”
皇后跟他下了丹陛,前面是两个挑灯的宫婢,细雨纷纷里他替她打着伞,四周暮色合围,反倒让人沉淀下来。她长叹一声,慵懒靠在他肩头。
“娘娘累了。”他撑伞的手仔细把她圈住,“回头臣替您松松筋骨,娘娘该睡个好觉了。”
回到坤宁宫,正殿里侍立的人都退了出去。这是三年多来养成的习惯,只要有肖铎在,皇后娘娘身边就用不着旁人伺候。
皇后坐在妆台前拆发髻,身后的人上来接她手里的朝阳五凤挂珠钗,取了象牙梳篦来给她篦头,一下一下从头到尾,仿佛永远不会厌烦。皇帝亏欠她的的温存,从他这里得到慰藉,虽还是不足,但也聊胜于无。
他从黄铜镜里观察她的脸,在她肩头拢了拢,“娘娘心里的焦虑,臣都知道。退一万步说,就算皇上有什么不测,您还是六宫之主。且放宽心,有臣在,就算粉身碎骨,也会保得娘娘安然无虞。”
他的手按在她肩头,虚虚的不敢压实。皇后把手覆在他细白的手指上,用力握了握,“你瞧皇上还能撑多久?”
他眯眼看龙凤灯台,长长的睫毛交织起来,什么想法也看不真,虚虚实实总显得迷离。隔了一会儿才道:“左不过就是这两天的事,娘娘要早作打算。皇上只有一子,眼下还养在贵妃宫里。究竟是把荣王殿下推上宝座,还是在诸皇叔之中挑拣人选,全看皇后娘娘的意思。”
皇后从杌子上扭过身来看他,“要想日后过得舒心,自然是拿荣王做幌子最好。子承父业天经地义,大不了钦点几位托孤大臣,权利好歹还在自己手里。只不过邵妃那贱人怎么料理?她要是活着,怎么也要尊她一个太后的衔儿,到时候要办她可就难了。”
肖铎一笑,“娘娘忘了臣是什么出身了,这样的事还要您操心,臣岂不该领杖责?”
“你什么出身?还不是个巴结头儿么!”皇后吃吃笑起来,婉转偎向他怀里,想来想去又有些为难,“邵贵妃有子,殉葬万万轮不着她,你打算怎么料理?”
他抚她的发,发梢捻在指尖慢慢揉搓,“娘娘别问,臣自有道理。她和皇上既然山盟海誓,圣躬晏驾,岂有衔上恩而偷生的道理?叫她随王伴驾,了不得让她标名沾祭,受些香火也就是了。”
斗了这些年,皇帝活着不能把她怎么样,死了就由不得他们了。皇后心里的阴霾一霎儿都散了,还好有他,虽说是各取所需,到底是个得力的帮手。
“那么本宫就静待督主的好消息了。”她笑得宛若娇花,染了蔻丹的手指从他面皮上滑下来,游进了白纱交领里。指尖一分分地移动,再要往下,却被他压住了。她笑了笑,这是他的规矩,再怎么情热,身上衣裳是一件不除的。她也不以为然,在那如玉的颈间盘桓,“瞧准了时候,只要乾清宫一有消息,就把荣王带出承乾宫,送到我这儿来。”
肖铎勾了勾唇角,“娘娘放心,臣省得。”
大事商议完便只剩私情了,她在他耳边吐气如兰,“你说要替我松筋骨,到底怎么个松法儿?”
先前进退有度的皇后早就不见了踪迹,灯影里唯剩这含春的眉眼、这柔若无骨的身子、这久旷干涸的心。
戌正时分肖铎才踏出坤宁宫,檐下的风灯在头顶照着,他还是干净利落的样子,甚至连头发都没有一丝乱。他是太监里的大拿,稳坐司礼监头把交椅,主子面前是奴才,奴才们面前却顶大半个主子。甫出门槛就有一队人侯着,见他现身打伞上前伺候,恭恭敬敬把他迎进了东庑房里。
他在高椅上坐定,老规矩,面前的黄铜包金脸盆里盛热汤,边上侍立两个小太监,一个捧巾栉,一个托胰子。
他枯着眉头把手泡在盆里,狠狠地搓,胰子打了一遍又一遍,直到把手指搓得发红才作罢。他身边的人知道他的习惯,默默在一旁侍立,等他擦了手,静下心来,瞧准了时候再慢慢回事儿。
“干爹喝茶。”曹春盎虾着腰呈上个菊瓣翡翠茶盅,觑见他脸色不好,小心翼翼道,“干爹连日操劳,儿子给您按按?”
有头有脸的太监时兴收干儿子,儿子尽心尽力孝顺干爸爸,当干爹的也疼儿子,父慈子孝真像那么回事。肖铎也有个干儿子,去年九月里才认的,十二三岁,很伶俐的一个孩子。照着外头成家立室的年纪算,爷俩相差十来岁,断乎养不出这么大的儿子来。在大内不一样,就像贵人们养猫儿、养叭儿狗,有人干爹叫得震心,图个热闹好看。
他没应他,曹春盎很乖巧地转到他身后。皇帝左右专事按摩的人,服侍起来很有一套。拳头虚虚拢着,肩头后脖子轮一遍,五花拳打得又脆又轻快。
他闭目养神的当口,秉笔太监闫荪琅托着六部誊本来,低声道:“内阁的票拟都已经送上来了,皇上眼下病重,依督主看,这批红的事儿……”
“搁着。”他捏了捏太阳穴,“我先头那番话不过是为稳定军心,那帮顾命大臣不动刀剑,舌头能压死人。皇上要是能开口,批了也就批了。这会儿连话都说不出来,谁敢动那一笔,闹得不好就是个话把儿。外面市井里有传闻,管我叫‘立皇帝’。这话从何处来,已经打发东厂的人在查了。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,万一秋后算账,几条命都不够消磨的。”
他这份小心,倒叫几个秉笔、随堂心头一震。大伙儿交换了眼色,趋身道:“督主这么说,真令属下等惶恐。莫非有什么变数么?”
提督东厂的掌印,向来只有算计别人的份。朝中不论大小官员,提起东厂哪个不是吓得魂飞魄散?督主突然这样谨小慎微,叫底下人觉得纳罕。
肖铎知道,这帮人作威作福惯了,冷不丁给他们抻抻筋就瞧不准方向。他手里捏着蜜蜡佛珠慢慢数,边数边道:“多事之秋,还是警醒点的好。皇上这病症……往后的事儿,谁也说不清。”
江山要换人来坐了,话不好说出口,彼此都心照不宣。闫荪琅呵腰道是,捧着奏本退到了一边。
“工部的奏拟,不知督主瞧过没有?”底下随堂太监道,“上年黄河改道,于临漳西决口,东南冲入漯川故道。当时工部奉旨治水,才半年光景,所报的开支已经大大超出预算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被肖铎抬手制止了。他起身踱到门前,挑了帘子往外看,雨丝淅淅沥沥飞进檐下,灯笼上的牛皮纸受了潮,朦胧间透出里面飘摇的烛火。天真冷啊,竟同隆冬一样呵气成云。他搓了搓手背,拉着长音道:“再不出太阳,治水的亏空只怕更大了。横竖不是咱们的事儿,该操心的是内阁首辅。说到底咱们是内监,皇上龙体抱恙,头等大事还是圣躬么!传令其他十一监,这两天值房别断人,不定什么时候就有旨意的。我头疼,旁的不多说了,还要回东厂一趟。”又哦了声,“荪琅跟着,我有话交代。”
他披上流云披风迈出门,这回没带人,只有曹春盎在边上打油伞随侍。闫荪琅趋步跟上,只听他说:“把乾西五所的名册归归拢,殉葬的人当天就要上路,别到时候手忙脚乱摸不着头绪。”
闫荪琅应个是,“督主放心,这事儿今天已经在筹备了。先帝从葬六十八人,这一辈儿不能越过次序去。暂时拟定六十人,届时花名册子呈您过目,该添的或是删减的,听您的示下。”
他嗯了声,抬手扣披风上的鎏金压领,漠然道:“以往随葬都有定规,什么品阶几个人,不用我说你也知道。事要办得漂亮,恰到好处才不至于翻船。我前儿还想着歇一歇来着,眼下看来是不能够了。批红这头短了,厂卫那头更要兼顾起来。这当口还不比平时,蠢蠢欲动的人多,撒出去的番子探回来一车消息,不拿几个做筏子,东厂在他们眼里成了吃干饭的衙门。”
东厂直接受命于皇帝,四处潜伏,监视各地官员一举一动。比方有一回詹事府几位同知和赞善大夫赌钱,前一晚台面上多少输赢,第二天皇帝笑谈间就透露出来了,吓得文武百官噤若寒蝉。大难迎头袭来倒还罢了,这份时刻遭到窥伺的恐慌才直慑人心。皇帝病危,东厂的活儿却不能停,越到这种时候越是风声鹤唳。闫荪琅是他的心腹,知道他办事一向狠辣,否则年轻轻的不能坐上这把交椅。既然执掌东厂,干了就是一辈子。这种职权不容你卸肩,结了那么多仇家,哪天下台就意味着活到头了。
至于他说的办得漂亮,自然是指后宫的动向。皇帝晏驾,一大帮女人要跟着倒霉,脑子活络的都不会坐以待毙,走后门托人,不管是钱财收受还是人情交易,不说完全秉公办事,至少面上交代得过去。这头干净了,才好留下名额填塞那些原本不该死的人。两边匀一匀,遮盖过去了,差事就办下来了。
闫荪琅诺诺称是,“圣上只有荣王一子,督主是要勤王?”
他一手挑着灯笼缓缓前行,听他这么说微侧过头瞥他一眼。昏暗的火光照亮他的半边脸,似阳春白雪又冷冽入骨。油靴踩过水洼,朱红的曳撒下摆撩起一连串弧度,膝澜上金线绣制的蟒首面目狰狞,他却馨馨然一笑,“勤王?这主意倒不错,兴许还能借机洗刷我的恶名。只可惜我名声太坏,这辈子是当不成好人了。”
他模棱两可的话叫闫荪琅一头雾水,即便是最信任的人,他也从不把心里的想法同他们说。他们不需要知道太多,只要按他的吩咐行事就行了。
“东厂的人进不了宫,万岁龙驭上宾之时还得司礼监出力。丧钟一响即刻派人把守住承乾宫各门,不许任何人出入,到时我自有道理。”行至延和门前他顿住了脚,接过曹春盎手上油伞让他们回去,自己独个儿往贞顺门上去了。
贞顺门内是太监把守,过了横街,对面由锦衣卫驻防。肖铎地位显赫,内官们远远看见他来了忙落钥。闫荪琅目送那身影逶迤出了琉璃门,扭头看曹春盎,“你听出什么来了?”
曹春盎吸了吸鼻子,仰脸笑道:“督主的意思让您别光顾着捞银子找对食,好歹莫留什么把柄叫人拿捏住。”
闫荪琅照他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,“小兔崽子,爷们儿是说这个么?”
爷们儿?缺了嘴子的茶壶自称爷们儿,不嫌磕碜么?曹春盎皮笑肉不笑地应承:“是是是,我说差了。”他拢着两手往他伞下挤了挤,“督主吩咐事儿,咱们照着做,准错不了。那什么……他老人家最近总闹头疼,置了府第也不常回去。依我说,什么都有了,就是缺了位干娘。咱们太监虽净了茬,心里还拿自己当男人看。有个知冷热的人照应着,没准儿头疼的毛病就好了。我听说女人身上的香气包治百病……嘻嘻,闫少监应当是最知道的。您别光顾自己,也给督主看着点儿呀!”
闫荪琅白了他一眼,半大小子懂个屁!再得意的人儿,想起自己的残疾也难受。要女人容易,可得过得了自己这一关。天天戳在眼里,时刻提醒自己下边缺了一块,换了没脸没皮的人也就算了,像那位这么敏感精细,不定心里怎么想。给他塞女人,谁触那霉头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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