刚上大学的时候,辅导员让填一个家长信息表。
我爸思索了会儿,让我写父母是煤矿工人。
好嘛,没想到这个辅导员嫌贫爱富,处处舔家境优渥的同学,甚至剥夺了我公平竞赛的机会。
他几次给我穿小鞋后,我爸忍不了了……
「老师这么做是为你们好,辅导员的事情也很多,我们要尽可能选择那些效率最大化的操作方式。也希望你能换位思考,多体谅体谅老师。」
我讶异:「原来效率最大化的代价就是牺牲贫困学生的尊严啊,泰勒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。」
泰勒是管理学之父,研究管理和效率的那个。
在座的都是一路拼搏考上本校的,军训期间就把《管理学原理》翻了又翻的,可不止我一个。
当下有不少同学笑了起来。
史导的脸色更难看了,他把名单一摔:「都安静!」
然后他盯着我:「周思思,你不想要助学金可以直说,不要耽误其他想要的同学。这十个名额我是从学校争取过来的,对学生要求也很高,品德不过关的话,名额随时可以匀给其他学院。」
阶梯教室里顿时一片安静。
大家都听明白了,史导话里话外是在威胁。
真不要脸。
他要是威胁我一个,我才不怕。
可他拿十个名额威胁我,我不能不考虑其他同学。
我咬着牙,闭了嘴。
见我沉默,史导很满意。
「下面进行会议的第二项,班委竞选。候选人依次发言,大家民主投票,得票数多的当选。」
军训期间,我和同学们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。
斗歌斗舞斗教官,耍宝必定有我的一份。
所以当时我就报名了竞选班长。
也没有什么别的原因,就想组织班级活动,名正言顺地带大家一块儿四处玩儿。
很快前一个班的竞选结束了。
史导开始念我们班的班委候选人。
念到我名字的时候,他皱起了眉:「二班班长候选人,周思思。」
然后他板着脸,一副不想看我的样子。
我才懒得搭理他呢。
我三两步冲到讲台上,兴高采烈地跟大家自我介绍。
「大家好,我是周思思,来自山西。」
话还没说完,就有军训期间玩得比较好的男同学接话:「山西煤老板!」
史导坐在第一排,背对着同学们。
因此他们看不见他的脸,我却能清晰看见他嘀咕:「什么煤老板,就是一破煤矿工。」
我假装没看见,继续自我介绍:「我性格比较开朗,大大咧咧,也比较有责任心。我高中就是班长,有团结同学的经验,希望大家可以投我一票,我们一起建设一个热闹的班集体!」
我鞠了个躬,下去了。
另一个竞选的男生走上了台。
望着他贼陌生的脸,我犹豫地问身边的女生:「你见过他吗?」
女生摇摇头:「军训时好像没这个人吧。」
另一个女生插话:「他是那个紫外线过敏的男生吧,教官说过的,只有他可以全程请假,其他人都不许。」
台上男生已经开始侃侃而谈。
「大家好,我叫陈瑞,我竞选班长的优势如下:第一,我的父母都毕业于本校,毕业后都从事管理工作,我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;第二,我的家就在本市,我在暑假就考了驾照买了车,便于开展班级活动;第三,我为人积极向上,一直向组织靠拢,有信心把班级建设成一支战斗力强的队伍。」
身后的女生交头接耳:「好嘛,全都是在吹嘘自己,没一个字是我爱听的。」
另一个接话:「还管理,谁要他管理了。还没上任呢,官腔倒打起来了。」
我没忍住,笑出了声。
「我觉得新生鸿鹄奖学金的评定不合理……」
没等我说完,他就一脸不耐烦地打断了我。
「你觉得,又是你觉得。你能不把学校当自己家吗?干什么都是你觉得,那你干脆去当校长得了。」
?
如果说原本是怀疑他刁难的话,那么现在就是肯定了。
「您能听我把话说完吗?既然学院出了公示,那就说明愿意接受质疑……」
他再一次打断了我,语气很厌烦:「周思思,你怎么那么多事儿啊?别的同学都没问题,就你天天有问题,你要不要反省一下你自己?」
我忍着一口气:「陈瑞绩点排到了十几名,平时也不参加活动和比赛。我不知道奖学金为什么要颁给他,如果不徇私,那就麻烦给我一个解释。」
砰——
史导重重拍桌,拿手指着我:「周思思,我警告你,捏造事实恶意诽谤的,是要挨处分的!」
我冷笑:「我恶意诽谤?如果真的公开透明的话,你为什么不敢拿出评选依据,反而还要威胁我?」
史导推开凳子,凳腿刮擦地面,发出刺耳的声音。
而史导的声音比它更难听:「你太嚣张了,是谁允许你这样跟老师说话的!请家长!把你爸妈叫到学校来,我要好好跟他们谈谈!」
请家长?
我有片刻的迟疑。
跟我爸比起来,我只能算是小儿科,史导这不是自讨苦吃吗?
还没想好到底是笑呢,还是大笑呢,史导已经开了口。
他显然误解了我的沉默,得意而轻蔑道:「你爸妈来这里得请假吧?算旷工吧?你别想求我,没用!你这样的学生,我早就想请家长了!」
我摇摇头,郑重道:「我马上让他们过来,赶在您今天下班之前过来。」
史导一脸看笑话地看我:「从山西到这里,高铁都要六七个小时,除非坐飞机——你爸妈坐过飞机吗?」
我一边往家庭群里发消息,一边回答他:「哦,他俩不在山西。我们家在西湖边也买了别墅,他们这两天刚好过来休假。」
史导一脸不可思议:「周思思,妄想症的话,就去医院治治。」
叮!
我爸回消息了。
「现在是吧?马上来,让他等着!」
我收起手机,笑着看他:「我哪里也不去,就在这里,等着挨您的处分。」
虽然我在微信里,狠狠渲染了史导是如何嫌贫爱富的。
但我发誓,我真的没有让我爸打扮成这样过来。
我爸人到中年,发际线告急,他直接剃了个光头。
此刻,这个光头花臂的大哥,戴着卡地亚的镶钻墨镜,穿着古驰大 logo 的卫衣,脖子上为什么会有那么粗的金链子?!
这还是那个教我低调做人、朴素消费的老爸吗?
他身边跟着我妈,我妈的表情跟我一样一言难尽。
如果心理活动可以发弹幕,我妈应该发了上百条:我跟这个男的不熟。
他俩的身后,跟着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,都提着电脑包,看上去分外专业。
我爸路过我,侧头邀功:「怎么样,打扮得还可以吧?杭州家里没几件衣服,没把貂穿身上,我下次补上。」
我有气无力地夸奖:「没有,你这一身,很潮。」
我爸心满意足,越过我径直往前走了。
我一路小跑,推开了史导办公室的门。
刚一看见我,史导就开始冷嘲热讽:「哟,还知道回来啊?心虚了就跟我道个歉,你爸妈天天下矿干活,养你这么大也不容易……」
他抬起头,我爸跟他四目相对。
史导舌头打了个结:「您哪位?您找谁?」
煤老板平静道:「哦,我是周思思的爸爸。」
他又贴心补充:「就是你说的,养大她不容易的那个。」
史导推开椅子站起来,有点结巴:「你是周思思的爸……?啊,您好您好。」
我爸潦草地跟他握了个手:「谢谢你替我考虑能不能养大思思,其实吧,我们家有几十个煤矿,别说养她,养整个学校的学生,都没问题。」
我没忍住,笑场了。
煤老板实力雄厚是没错,为什么吹牛技术也如此雄厚?
几十个煤矿到底是哪里来的,梦里吗?
我站在史导身后,他没注意到我的表情,只一个劲地点头。
我爸很王者风范地一一介绍:「这位是我爱人,周思思的妈妈。这两位是我们集团法务部的,听说周思思要被处分了,我就把他俩喊来参谋一下。」
我妈和两位律师含蓄地冲史导点了点头。
史导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:「啊?法务部……思思,你家庭条件这么好,怎么瞒着我呢?」
啧啧啧,现在开始喊我「思思」了。
我无辜道:「我跟您说过的呀,我爸是煤老板。您当时怎么说的来着,哦,让我有病就去治。」
我爸不轻不重地「嗯?」了一声。
史导的脸色更尴尬了,费力圆场:「哈哈,老师那是跟你开玩笑呢。你一开始在家长信息表里填上多好,哈哈,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误会了嘛。」
我爸淡淡说:「家长信息表是我让填的,毕竟谁都没想到老师会因为这个看不起学生不是?」
花臂土老板在沙发上大马金刀地坐下,俨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主场。
「不过呢,我们今天来也不是要算账。听思思说,老师你要请家长,还要处分她?」
史导连连惶恐道:「哎哟,没有的事,没有的事。」
我爸随意地一点头:「既然没有这回事,那就聊聊奖学金的事儿吧。我文化程度不高,『公示』两个字是什么意思,方律师您能不能给解释一下?」
西装革履的律师立刻答:「公示一般是让公众了解并提出意见的一种告知方式。」
我爸恍然大悟似的:「哦,那就是说,本来就该虚心听取多方意见咯?」
律师答:「从逻辑和情理上讲,的确是这样的。」
「那要是有人堵塞了这个进言通道,属于什么行为呀?」
「属于违反程序,往严重了说,是渎职。」
史导虽然嫌贫爱富,但他不是个傻子。
这一唱一和,他当然能听出弦外之音。
他刚要说话,门口走进来一个瘦弱的中年女人。
看着有点眼熟……
史导喊了一声:「张书记,您怎么来了。」
哦,我想起来了,她是我们学院分管学生工作的党委副书记。
我大一刚来的时候,她生病动手术去了,身体一直也不太好的样子。
张书记冲他一点头,声音缓缓:「我听人说,学生家长过来了。」
史导说:「对对对。」
张书记问:「是有什么事吗?」
史导卡了一秒,赔笑:「没什么事,就是家长想孩子了,来学院坐坐。」
看来我爸说得对,在大学里,辅导员忌惮的东西,远比学生多。
譬如此时的史导,面对张副书记时,显然更为紧张。
「史导之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?」我脆生生接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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